君度jundu

下笔水平参差不齐是真的

沼泽【高乙】


        新长官到任,特高课征用斯科妮娅庄园,大摆酒宴,侍者端着酒盘,从容在席间穿梭。周乙一身黑衣步入宴场,摘下帽子,目不斜视和他擦肩而过,随手捏了一杯红酒。

        大衣长到他的膝盖,衣摆随着他的脚步摇动,长裤的裤脚被束进皮靴,走路很利落,周乙环视一圈,鲁明和金志德向他点头打过招呼。

        由高彬介绍,周乙和日本军官一一见面,他们竟能聊起来。日本人很高兴,想带他去见最高指挥官,周乙自然从命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彬拉住他:“你会日语,我怎么不知道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自学。”周乙抬了抬眉,把酒杯塞在高彬手里,“拿着,谢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彬最受不得他的笑,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背影,直到他消失在楼梯转角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过了很久才回来,喝得有点多,眼神里微有醉意。他一个人倚着楼梯扶手,满眼的歌舞升平,纸醉金迷,金碧辉煌的大厅如同蒸笼,人声鼎沸,在这跳舞的人都仿佛要被蒸出纱白的热气来,个个扭动腰肢,肌肤相贴,放眼望去乌蒙蒙一片。周乙对这的第一印象就不怎么样,不如路边餐厅,安安静静的,好好喝上个下午茶。

        鞋尖跟着乐曲的节拍轻点地板,但周乙没那么想跳舞。刚才在包间里,厅长不经意透露出即将实施的新政策,哈尔滨的冬天太冷,他们是一条活路也不想给老百姓留。周乙垂下眼帘,没搭理陆续来邀酒的日本女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,他回过头,原来是金志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发什么呆呢?”金志德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喝多了,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跳舞可比这个晕。”金志德指指前方,“那边的日本姑娘,你真不去试试?给日本人点面子,刚才那帮人可看你好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干脆地拒绝:“不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志德没再劝,站在他身边喝酒。有他这么一站,来找周乙的人的确少了,后者拍拍他的肩膀,赞赏地点头,金志德不明所以,周乙也不言语。

        散席已是午夜时分,高彬出来找见周乙,送他一件貂皮大衣,说是厅长受日本人之命指名道姓给他的,让他把这件穿上看看,以后还会多关照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暖和吗?”高彬伸手给他整好领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怎么样。”周乙瞥了他一眼,竟在他之前先上了车,像是心情不佳。

        高彬和他坐在后排,问:“怎么了这是?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摇摇头:“没事,今天被他灌得太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没办法,你得收敛点,先委屈委屈。”高彬抚上他的大腿,“我也视他为眼中钉,等找机会设个局把他弄下去,厅长这个位置肯定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靠在座椅背上,名贵的毛领拢住白皙的脖颈,他神色恹恹的,却是若有所思。高彬的手搭在他的肩膀,顺着从衣领摸进去,感受到他身体的热气,以及轻颤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新政策在隆冬实施,每家每户每天的粮食限额大幅缩紧,民间物价大幅飙升,官民两价,于是饥寒交迫,饿殍遍野,周乙以前常常开车出来,现在却是走路,趁着饭后独自散步,无人注意之时,买些东西随手放在墙根底下,不多会再去看,必定只剩个破碎的袋子。这样的机会并不多,最近新政策刚实施,特务科盯得紧,人人出入都会登记。

        特务科在其他城市的重要线人发觉当地西药极为短缺,利润膨胀,于是私下报告科里,这算是帮了周乙的大忙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依高彬的命令带人去送药,先试探着送了一点,票子果真源源不断地流进来。特务科的卡车被征用一部分,用帘子遮好开到码头,由接头人对过之后,搬上船运抵该城。这时,周乙天天拿个大号皮箱放在车后座,也就不足为奇了。去码头的时候,皮箱里面被药塞得满满当当,都是有数的,到时候也得像大箱子里的那样一盒盒数。回来的时候,便是空空如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天晚上,他送药回来,碰见一个孩子蹲在墙根下,路灯昏暗,街上人很稀少,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张灰扑扑的脸上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,始终盯着周乙看,大概是看出他和别的凶恶的特务不一样。周乙路过他,却感受到那束目光追随着他,他停下脚步,叹了口气,转身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给你买点东西吃。”周乙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孩子摇摇头,拽着他的袖子,七拐八拐,带他来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巷角,穿过月亮门,里面的墙上架了块木板,简单当作房屋,三面透风,只有地上有些柴草。他的脚步顿住了。他看见了一群骨瘦如柴的老人和孩子,他们眨着眼睛望向他,犹如枯木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转身就走,领他来的孩子站在月亮门的正中央,注视着他离开,没有跟上去。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,才回到那群人中间坐下,双手抱着膝盖,不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,周乙披着寒霜回来,孩子立刻站起身,愣愣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买了两大袋面食,这里的包子和饺子都很瓷实,由于是装在自己的皮箱里带回来的,所以还很烫。孩子们都很懂事,拿了食物去找某位老人一起分着吃,大概是自家人。老人缺少牙齿,只能慢慢地磨,但也尽力吃了不少。

        领他来的那个孩子跑过来,将最后一个包子托在掌心给他,表示让他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吃过了,你吃吧。”周乙摸摸他的头,看着孩子两三口吞下包子,连手指上的油都嗦得一干二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会到这来?”周乙试探着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孩子看了他一会,又回头看看其他人,竟开口说话了:“我们都是被赶出来的,爸爸妈妈不要我们,他们说我们是累赘。累赘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话虽如此,他眼里仍旧闪着纯净的光芒,希望尽数裸露在外。周乙抬眼对上老人的目光,他忽然觉得那些眼珠并不混浊,反而非常黑亮,像玻璃球一样。不知为何,他竟喘不过气来,连冷风都无法灌进他的身体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回特务科的路上,周乙有些失魂落魄。

        持续一个多月,隔两天买食物送进月亮门,周乙的到来总会引来期盼和惊喜的目光,有时他也会带些感冒药和退烧药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高彬回来得很晚,脸色看不出是好是坏,不过感觉心情不好,进过办公室的都被他骂了一通。他骂完最后一个人,坐到沙发上喝茶,让人叫周乙过来。后者站在门口没进来,估计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站那么远干嘛?”高彬冷冷地说,“过来伺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的脚步很轻,跪坐在他面前,解开那条昂贵的新皮带,高彬似乎很不愉快,直至周乙眼角泛出泪花,把人伺候舒服之后,高彬的脸色才略有好转。他掐着周乙的脖颈,让他看着自己,用手帕亲自擦净他红肿的嘴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最近出去,去哪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买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感冒药和退烧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高彬搡了他一把:“药房记录找来给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药房开具的账单都摆在他眼前,但貌似缺少一天,高彬敏锐地和当天日期匹配上,问周乙怎么回事,得到的回答是药房老板可能忘了,他那天也没注意,不过药都在抽屉里,和数量对得上,并非无懈可击的才最无懈可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买这些干嘛?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叹了口气:“我又不是神,我也会生病啊,屯些药总归保险。您怀疑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多想。”高彬站起身,抚平他的衣领,“每个人都一样。今天是在你那,还是在我这睡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您这吧。”周乙过去打开套间的门,里面的床铺很整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先睡吧,我还得过一会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点点头,洗漱后换衣躺下,背对门口,高彬是半夜十二点多进来的,已经换过衣服,动作很轻,上床环住周乙的腰,后者装作睡熟,没有试图挣脱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即使有周乙照顾,月亮门里的人也越来越少,大抵都是因为风寒去世。有时候买的食物多,一顿竟也能剩下到第二顿吃。

        隐蔽的巷角终究被发现,彼时周乙刚买完食物放在皮箱里,还没到月亮门,就看见里面站着的是当天巡逻的特务小队。他直接拎着皮箱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干嘛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队长转头见是他,立刻站好:“周股长,我们在执行公务,这群小孩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包子,没家没落的,这破坏规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队长说完,转向面前离他最近的孩子,一巴掌打掉孩子手里剩的半个包子:“说!哪来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站着的孩子缩了缩肩背,不吱声,偷偷看了看周乙,又迅速垂下视线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上前一步,刚要开口,只见之前领他来的那个孩子把包子一口塞进嘴里,从地上站起来:“是我跑出去买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旁边的特务一脚踹在孩子的胸口,孩子瘦骨嶙峋的,挨了这一脚,头或许是磕在水泥地上了,躺地上半天不吱声,老人们坐在柴草上看着,如树皮般的双手颤颤巍巍。周乙拦下欲没收食物的特务,和队长说:“行了,这么做事太没效率。这交给我吧,你们去前面那条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周股长,受教了。”队长领命,带着小队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听脚步声彻底消失,来到孩子身边揽起他,轻声唤着,却没得到回应。伸手一探,已经没了呼吸。周乙把他平放好,背过身去,这里正好是顺风口,他点了支烟,飘渺的烟雾和哈气融为一体,被风裹挟着流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抽了几口烟,他把烟卷按灭,扔进口袋里,皮箱里的食物还热着,给剩下的人多了点活下去的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周乙叫来刚才站着被特务质问的孩子,对他说:“吃完这顿,你们必须换个地方待着。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像这里一样吗?你家在哪?”

        孩子点点头:“我家在天理村,后面有个破仓房,特别小,从来没人去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这件事交给你了。”周乙拍拍他瘦弱的肩膀,“你是个男孩子,照顾好他们,我相信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孩子用力点点头。周乙笑着摸摸他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两天后,周乙才得空出来,月亮门里已经没有人了。他开车来到天理村,找到了那个破仓房,孩子们看见他,欣喜万分,跑着来迎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又过了半个多月,周乙发现特务巡逻队里混入了少数日本人,他将情况告诉老韩,包括月亮门的事,后者忍了许久,才没朝他发火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仓房被发现了,你怎么办?”老韩语气严厉,“到时候找队长来对峙,你说得清楚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周乙垂着头,帽檐低斜,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日本人出动,采取地毯式搜索,这就等于哈尔滨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,组织又不可能把他们接到别的城市。”老韩说,“他们认识你,你知道该怎么做,现在只有一条路能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定要选择牺牲吗?”周乙觉得发声已经太过艰涩,“如果我们相信他们呢?我们都是中国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是拎不清的人,周乙。”老韩扳住他的肩膀,“我们不得不说价值。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?你找好理由了吗?你不是野兽,所以如果你暴露了,被捕了,特务科和日本人都不信任你,你这条线断了,谁来负这个责任?你在这已经被折磨这么久了,不能功亏一篑。我也很难过,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,时间太紧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良久,周乙说:“知道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寒风凛冽的上午,周乙坐厅长的车路过天理村,果真有日本人和特务科的车停在村里,包括破仓房前面。见到军官,厅长带着周乙下车问候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名日本兵看起来像是队长级别的,跑过来用日语向军官报告情况,里面没有活人,全部是中毒身亡。军官点了点头,挥手让他们前往下一个村镇搜贼,挨家挨户要严格遵循新的粮食政策。

        回去的路上,厅长的手抚上周乙的大腿,但指头被他一根一根掰开。厅长从未被拒绝过,火气窜上心头,却在对上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时,又都尽数熄灭了。




fin

评论(4)

热度(43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